摧毀一個男人的最有效辦法,從來不是掏光他的口袋讓他凈身出戶,而是徹底摧毀他賴以生存、引以為傲的事業。
人為刀俎的場合,孫涵涵模模糊糊記得自己最後的答案是:好,我答應你。
「明智的選擇。」曾誠讚許一笑,「那接下來的幾天,看戲就行。」
周斌的主業是娛樂法,服務對象不是明星就是影視公司,他在這一行經營不過6、7年,之所以能成為小有名氣的合伙人,一方面在於國內影視行業起步晚、問題新,市場蛋糕尚未被老牌合伙人們瓜分;而另一方面他的迅速崛起,全仰仗曾誠在傳媒圈的廣闊人脈。
別的律師習慣低調,但娛樂法律師則不然,由於常年替各大明星維權、發布律師聲明,知名娛樂法律師的微博粉絲數量甚至不輸網紅。周斌本來高調,加上顏值在一應中年大叔里算是出眾,自去年因緣巧合給幾個流量發了律師聲明上了熱搜後,更是粉絲暴漲。
曾經與曾誠恩恩愛愛,有媒體朋友也賣了面子,給明星寫通稿時願意偶爾提周斌一筆,將之稱為「年上版何以琛」。只是「年上何以琛」此番落馬,先是非法移民醜聞爆出,然後被警察帶走,最終不得不發了微博試圖澄清,幾家藝人的粉絲不樂意了,雖然委婉,但最熱評論還是變成了頗有怨氣的一句:「希望周律師嚴於律己,不要影響到我家哥哥。」
曾誠工作久了,娛樂傳媒圈,手中掌握最多的就是八卦。各家明星藝人背地裡什麼情況,基本心知肚明。
三天後,周斌重點服務的客戶之一,某已婚的中年三線男演員黃江平被曝出嫖娼進了局子。舉報人是熱心的朝陽區群眾。
消息凌晨爆出,第二天上午當即爆了微博熱搜。
國家剛剛頒布了對「劣跡藝人」的限制令,這幾年一旦爆出醜聞的藝人都得脫層皮,何況此番黃江平又是涉黃加上婚內出軌。接二連三的藝人進去又倒下,很快熱心網友又在收錄的《現實版監獄風雲》海報上新增了黃江平一筆。
到了下午,隨著警方正式通報,黃江平的監獄正面大頭照也被記者挖出曝光。網友一邊吃瓜一邊唏噓還好黃江平最近沒什麼作品,否則製片方等各路金主得要想辦法緊急公關了,至少著手撤熱搜是一定的。可憐了黃江平在這個時候被爆出來,背後沒有任何利益牽扯,連個想撈他的人都沒有。
好在本來黃江平也只是一個三線明星,哪怕是對於成為「法制咖」這樣勁爆的新聞,網友也很快失去了注意力,正當「#黃江平嫖娼#」的微博熱詞一點點下降時,到了周五下午3點——社畜、大學生、中學生無心正事集體摸魚的黃金時間,另一條熱搜詞默默登上了微博榜首:
「#什麼樣的律師就有什麼樣的客戶#」
點擊進去就是某段子手營銷號發布的一條長微博,附帶著幾張截圖與照片。大概內容為:某某律所的知名娛樂法律師周斌曾作為黃江平的代理人,替黃江平進行多次名譽權侵權維權,可他卻在今年與黃江平前後腳被朝陽區派出所拘留,黃江平是嫖娼,周斌是打人,一個涉黃一個涉黑,果然有什麼樣的律師就有什麼樣的客戶。
搭配著兩張照片里,一張是黃江平的監獄正面大頭貼,另一張則是周斌的監獄正面大頭貼。相似的背景、相似的神情、相似的年齡。
霎時,周斌的微博炸了。
第一波炸開的是周斌的粉絲們,紛紛質問:不是說去警察局是為了作證嗎?怎麼營銷號卻甩出了你的治安處罰決定書?太令我失望了,取關。
第二波炸開的是無聊來看戲的吃瓜群眾,對周斌的全部律師聲明一陣冷嘲熱諷,諸如:喲,自己的權利都沒維護好,就來幫別人維權?以及:知法犯法這四個字怎麼寫你知道嗎?法律學到娘胎里去了?……
第三波炸開的則是飯圈女孩:周斌的客戶里不少流量明星,本以為周斌是自家哥哥的守護神,沒想到卻是這麼個糟心貨色,給黃江平代理名譽權侵權,黃江平進去不說,自己也被搞了進去。這樣一個掃把星怎麼配為自己的偶像發布律師聲明、懲奸除惡?很快,周斌的微博就被訓練有素的飯圈女孩佔據,整齊劃一表示:「律師周斌的一切行為與其客戶無關,抱走自家哥哥,心疼!」
與此同時,藝人經紀人的微博私信箱、各大粉絲群也迅速湧進了各大粉絲團的心聲:「娛樂法律師那麼多,千萬不要讓法制咖影響了藝人啊!解約吧,換一個律師!拜託了!」、「實在不行我以後學法律,哥哥的一切由我守護!」……
演藝圈的藝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聲,最怕壞的,也不過也是名聲而已。
曾誠坐在沙發上刷著周斌微博的評論,欣喜地發現他早已狗急跳牆,開始對回復不友善的網友大量拉黑,並迅速將微博設置為了「僅關注可回復」。忍不住搖了搖頭嘆息:「嘖嘖嘖,傻。輿論這種事情,哪能那麼容易壓得住?越是強壓,反噬越大。」
個體面對輿論,就如同面對海嘯,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席捲而來,再奪走一切。一個人的聲音太弱小,任何的抵抗都是無力。
周斌雖沒有能耐抵抗眾人,但還是捋明白了背後的事情,氣勢洶洶打給了曾誠,開門見山就是:「你特么搞我?」
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?」曾誠在電話那頭無辜地問。
「黃江平的事情是你告訴狗仔的吧?他常年在A會所亂搞別和我說你不知道!你吃准了他最近會有動向,找了狗仔跟蹤,又第一時間報警舉報,把他給整進去了!」
「這話就好笑了,我和他無冤無仇,沒事坑他幹嘛?」
「因為他是我的客戶!你明知道我前兩天進了局子,你想讓我的客戶也進去。是你,是你把這些消息透露給營銷號!你明明知道明星藝人們最看重名聲、運勢,你這是想借著他把我搞臭!把我搞黃!!」周斌的聲音歇斯底里起來,他確實被搞臭了、搞黃了,從出拘留所開始,就無一件事順心,今天的事情被一步步放大,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:這是娛樂圈,最現實最功利最殘忍,他的粉絲們會離開,藝人們會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,他的名譽與可信度將一落千丈,他在娛樂圈苦苦經營了這麼久的事業從此化為烏有——
無論他曾經寫過多麼犀利又精準的代理詞,無論他曾經多麼漂亮地維護了藝人的權利,無論他的專業功底多麼紮實、經驗多麼老道——都不重要了。娛樂圈不是一個只看實力的地方,曾誠比他更知道這個圈子的運行法則,比他更知道圈子裡的人更喜歡什麼,比實力更重要的是好名聲、是觀眾緣,這對於無論是藝人還是藝人的律師,都一樣。
摧毀一個男人的最有效辦法,從來不是掏光他的口袋讓他凈身出戶,而是徹底摧毀他賴以生存、引以為傲的事業。
「是啊。我承認。」曾誠握著手機,忽然笑了:「你知道嗎?如果你今天不是娛樂法律師,是普普通通的商事律師,或者只是個金融法律師、併購律師,哪怕是個刑辯律師,我都沒有辦法對你的事業有任何的影響。我能做的,撐死了是好好打這個離婚官司,讓你的過錯多一些,讓我分到手的財產多一些,而已。」
周斌一噎,不知道她想說什麼。
「可是,你偏偏就是做娛樂法,偏偏你的客戶就是我最熟悉的那班人,偏偏你混得就是我最熟悉的娛樂圈,偏偏我動動腦袋,動動手指就可以蝴蝶效應一般對你的事業產生致命的影響。周斌,你在來質問我之前,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?」
「你肯定不願意好好想想的。來,周斌,讓我告訴你——之所以今天,我有這個能力毀了你的事業,是因為,你的事業本來就是依託我而建立起來的。你的領域、你的客戶,你之所以在這個圈子裡如魚得水,都是因為這十多年來你在不斷地依靠我!你在不停地利用我!」
「而今,我不過是把曾經因為愛情而給予你的一切,全數收回了而已。」
你不過是二十年來長在我身上的寄生蟲,你如今的歇斯底里與憤怒,只是寄生蟲被剝離宿主時的驚惶無助罷了。
「對了,法院一會兒應該會給你發傳票。我們的離婚案,下周三開庭。」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安靜,曾誠不知道他是否在聽,說完了全部想說的話正打算結束通話,沒想到那頭卻傳來了幾聲抽噎。
曾誠一愣,他哭了?
然後聽見電話那頭響起了一聲深情又傷情的:「寶寶…」
「寶寶,你真的不要我了嗎?你真的那麼恨我,要把我趕盡殺絕嗎?…」
「寶寶」這個稱呼,周斌只在熱戀的時候叫過她,那時每次聽到,她的心都要化掉。然而時隔將近二十年再聽到這個稱呼,當兩人從親密無間變成勢不兩立,當最親呢的情話變成對方投降時舉起的白旗,曾誠心下一酸,默了默,沒有回答他。
周斌見她沉默,又繼續開口,聲音溫柔帶著磁性,是一貫在法庭上說服法官的腔調,他亦希望勸服她:「寶寶,十幾年的夫妻情分,我只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而已,你要離開我,沒問題,可為什麼要對我這麼狠絕呢?你知道我沒了事業不如去死!難道只有我活不下去了,你才滿意?」
問句里藏著委屈,彷彿在以死相逼。
電話那頭安靜了好久,兩人相顧無言,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,就在周斌以為她要被自己說服的時候,忙音響起,曾誠摁斷了電話。
兩人的離婚案開庭時間定在周三下午1點30分。
孫涵涵作為證人無法旁聽庭審,由另一名助理律師陪同著坐在休息室里,等待質證環節開始時法庭傳喚。助理律師還是在校實習生,這個案子跟著楊律師做了檢索以及基本案件準備,本來離婚案件就離不開家長里短的狗血,但第一回見到小三來給原配作證,在一番狗血之中還打足了雞血。
她給孫涵涵倒了杯水,一邊安慰一邊偷偷打量她——算是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「小三」真人,比如眼角眉梢確實有點媚氣,長得嘛,是真的好看,氣質也是柔若無骨型,能夠激發男人的保護欲。遞水的時候接觸到了孫涵涵的手,一片冰涼。
鬼都看得出來她很緊張:直直坐著,臉看著窗外一動不動,甚至連手機都沒心思玩了,她的腳尖觸著地面,以一個很不穩固的姿勢坐著,這樣的坐姿加大了她的不安,她的雙腿也在不經意地微弱而迅速地顫動著,彷彿她虛弱的神經與內心。
「哧——」律師助理也不禁偷偷露出了鄙夷神色:「還算有點廉恥之心?」
庭審進行順利,很快進入到質證環節,書記員來休息室召喚證人出庭。孫涵涵在推開法庭大門的那一瞬間才發現,這竟然是第一次同時見到周斌與曾誠,插足的感情,最終還是演繹成了一場三個人的大戲。
距離他們上一次相見或許是一個月前,然而這期間彼此各自經歷了太多,彷彿隔了半個世紀,她迅速看了周斌一眼,周斌坐在被告席上,雙手交握,低著頭,始終沒看她。她有些惆悵地發現短短一個月,周斌肉眼可見地衰老了,不知道是否錯覺,彷彿他的髮絲都透露著頹喪——周斌在最近的確霸佔了法律圈八卦的頭版頭條,成為笑柄、事業被毀,如同遭遇中年喪子般的打擊。他曾經如此強大,而今意氣全無,如此不堪一擊。
她對曾誠點了點頭,曾誠只微微閉了眼——她本該是勝利者,看起來卻是無盡的疲憊。她曾以為曾誠是暢快的復仇女神,輕輕鬆鬆手刃渣男,然而此刻才明白:一個人鼓足勇氣擺脫一段爛感情的本質卻是刮骨療毒,最先痛徹心扉的不是毒,而是剜骨的自己。
曾誠主張與周斌感情已經破裂,且周斌在婚內出軌是過錯方,應當少分財產。而周斌也準備了充分材料,控訴曾誠在結婚期間花錢大手大腳、從來不做家務、不尊重自己,千言萬語彙成一句「結婚十餘年,她連襪子都沒給我洗過!」
法官木然聽著,早已習慣離婚案件中的彼此指責,刑庭的法官總能看到壞人最善的一面,而民庭的法官,尤其是辦理離婚案件的法官,總能看到好人最惡的一面。
證人入席,法官清了清嗓子開口,宣布了證人規則以及注意事項,然後詢問:「原告這邊的證人孫涵涵,提供證人證言以及相應書證,證明與被告在過去一年內,兩人曾存在不正當男女關係,是否屬實?」
孫涵涵一怔,這才發現此刻更應該關注的是她自己:以「小三」的名義坐在證人位置上,反而比被告更加遭受鄙夷。她咬著嘴唇,唇色發白,無比的難堪又可憐。
法官是個與曾誠同樣年紀的女士,脫下了法袍,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年婦女,她儘可能讓自己的目光專業而避免額外的情緒,但在看向孫涵涵楚楚可憐的眼神時,也不免在心底產生了厭惡——就是這麼一雙眼睛?這麼一張臉?破壞了人家的家庭。
「對,屬實。」她回答,的確可憐,可惜此刻的她,連可憐都是錯的。
法官又意思性地問了兩句,孫涵涵一一作答。接著,法官表示:「我這邊沒有問題了。被告,是否需要質詢原告的證人?」
法官將目光看向被告席上的周斌。
幾秒後,「是的,我需要問證人幾個問題。」他站起,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聲音。